善禾听了,泪珠立马滚落脸颊:“放屁!你上次还说有两三年光景,至少还能捱过今年年关!”
郎中摇摇头:“又添了别的病。”
“什么病?”
“说不出来,反正不是长久之象。”郎中转眸望帘帐后静静卧着的梁老太爷,“你看他这会儿卧着,手在抖是不是?但凡到了这地步的老人家,都治不得了。活多久,都是命数。你们做晚辈的,多陪陪他。他一个人这么多年,心里也苦。”
“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善禾不甘心地问。
郎中长叹一口气:“你们夜里多来看看,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日常的药,仍旧只吃治风寒的,别的一概不用,他身体受不住。”
送走郎中后,善禾绞着手回来,发现梁老太爷已睡着了,手仍旧在抖。善禾吹熄灯,沿着床边绣墩子坐下。黑暗中,她面色沉静地盯着那只抖动得愈发厉害的手。光洁的肌肤,上头斑斑点点,竟像蛙皮一样。善禾仰起脸,不让眼泪流下。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后悔每天晚上服侍老太爷睡下后,就没再回来望望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善禾一声不响地立起身,从箱笼里抱出一床被褥,铺在碧纱橱外的罗汉榻上。晴月蹑手蹑脚走进来,说月坨村的事棘手,小厮就没告诉梁邵老太爷病情加重的事。二人铺衾理被,善禾今夜就睡在寿禧堂里。
夜色朦胧,月亮隐在重云之后,不肯匀出半分月华来。善禾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抄家那天。她双臂被人架着,拖出薛家,拖到一个她不认识的地方。那地方堆满枯草,睡卧间有虫鼠在身边爬,还有永远溢着馊味的饭菜。一个月后,善禾又被人拖出去,拖到靡丽风情的秦淮河背后,拖到肮脏龌龊的巷口里,老鸨和龟公在那儿等着她。她被拖进去,一条没了人气的女人被拖出来。
梁邵捧住善禾的脸,指腹轻轻抹去泪珠。
脸上粗粝触感传来,善禾慢慢睁眼,竟发现梁邵坐在榻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风尘仆仆,带着寒夜中的风霜气,眉心锁着,面色却容淡。梁邵指腹摩挲着善禾的脸,见善禾醒来,他渐渐笑了,轻声道:“爷一晚上不回来,你就哭成这样?就这么想?”
善禾本想拍开他的手,却教人一把攥住手腕,扯进怀里。梁邵搂住善禾,掌心抚着她的背,附在她耳畔说道:“从前我在外头,你从不管我,今儿特特派人过去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善禾被他搂得近乎喘不过气,两只手挣扎着推开梁邵结实的胸膛,一抬眸,正好瞥见这厮青茬渐显的下颌与布满血丝的双眼。善禾嘴角一瘪,心口生疼:“祖父不好了。”
梁邵分明脸色一怔,眸子也发直,愣愣地扭头去望不远处放了帘帐的拔步床。
“郎中说,左不过是这两个月的事。”
“怎么这样严重?上次他来,不是说还有两三年的光景吗?”
善禾摇摇头,泪顺着脸颊滴在锁领口:“他说添了别的病,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良久,梁邵拍了拍善禾的背,轻声道一句:“你先睡吧。”说罢,他松开手,起身往床边挪去。梁邵轻手轻脚掀开床帘,坐在床沿,静静地望着梁老太爷的睡颜。鼻尖一酸,眼眶就模糊了。
他忽然发现,祖父怎么这样老了?印象中,祖父似乎永远活在十二年前,头发尚未全白,精神尚且抖擞,能给他和阿兄讲一下午书,还能手持戒尺,撵着他打。
那一年,他五岁,阿兄七岁。
在从京都奔赴靖州的永关道上,梁邵一家途径正闹瘟疫的海陵县。父亲立即停了赴任的行程,携母亲和他们留在海陵县治疫。自从来到海陵县,他和阿兄镇日被关在驿站,一直到父亲母亲病故,他们都没能见到父母。后来,驿站开了,他与阿兄踏在海陵县的土地上,得知的第一件事是,为了防止疫病再度发生,父母的尸体已被烧成焦骨。
梁邵只记得当时自己浑浑噩噩的,牵着阿兄的手,一直在哭。他嗓门大,哭起来不管天、不管地,旁边送他们去县祠的官差们闻之也忍不住落泪。阿兄却是紧抿着唇,哪怕泪水湿了满脸,也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那么大的人,曾经抱着他与阿兄一起哭笑玩乐的人,到最后竟变成了两只沉甸甸的小盒子和两条窄长的灵位木牌。梁邺与梁邵,一人一只盒子,一人一条木牌。他们坐在县祠的门槛,从天亮等到天黑。暮色四合,有人骑着马,风尘仆仆从大道尽头赶来。他说:“我是你们祖父,跟我回密州吧。”
马背上,梁邺和梁邵前后坐着,一个轻声抽泣,一个放声大哭。梁老太爷牵着缰绳,悄悄抹掉眼泪。
十二年过去,他们皆已长大,梁老太爷也到了该变成小盒子与窄长木牌的年纪。
泪水滚出眼眶,梁邵忙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不知何时,善禾已站在他身边,轻轻将手搁在他颓唐的肩。
“阿邵……”
梁邵猝然转身,紧紧抱住善禾,将头埋在善禾胸前,脊背一抽一抽地低声呜咽。
善禾慢慢地抚梁邵的头,却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善禾与梁邵挤在罗汉榻上。因此榻窄长,不足容纳二人同睡,善禾只好趴在梁邵身上。
晨光熹微,第一缕阳光漏过窗隙,善禾率先睁了眸子。她透过窗看了天色,忙支起身,推了推梁邵:“快醒,天亮了。”
昨夜梁邵是悄悄回来的,未曾事先报知陈大人。故此,他需趁陈大人尚未醒转速速赶回去。
梁邵慢慢睁开眸子,见天光已亮,忙坐起身子,理理衣裳就要走。
“照儿……”梁老太爷坐在床沿,两手支着床榻边,笑吟吟望着他。
梁邵脊背一僵,转过身时泪已坠下。善禾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祖孙二人。
梁老太爷冲他摆摆手:“不哭,不哭啊。去了京都,要记得克己为公、克己为民,爹在密州等你回来。快去吧,啊。”
梁邵只觉浑身僵硬,腿动不得,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汩汩地往外涌。
三月初二,梁老太爷睡下后再也没有醒来。
善禾与梁邵跪坐在床边的脚踏,看着那白天与黑夜皆抖个不停的右手慢慢停住,而后陡然坠在床褥上。
善禾捂住嘴,想起那晚郎中说的话:“哪天夜里手不抖了,说不定就好了。”
梁邵抽噎着从枕下抽出一张字条,是昨日梁老太爷回光返照时写下的,字迹歪歪扭扭,但尚能辨认:
不哭,你们要坚强。
二门上云板连叩四下。挂在廊下的红灯笼变为写了“奠”字的白灯笼,善禾与梁邵也换上了粗麻孝服。
外头涌进来一群人,指挥着梁邵给老太爷换寿衣,又将老太爷的尸体抬进早已备下的棺木里。
一时间,寿禧堂正屋成了停灵之所在,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苦药味、老人味陡然间都不见了,人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只为送老太爷最后一程。
善禾与梁邵跪在蒲团上,麻木地给每位前来吊唁的亲眷好友磕头,麻木地听他们诉说老太爷年轻时的旧事。到了次日晚上近三更时分,最后一位来吊唁的亲眷离开。善禾与梁邵由晴月和成保扶起身,成保小心开口:“还有几个京都的远亲没通知。”
善禾与梁邵对视一眼,梁邵唇线抿直:“先不说。等过了三月十二,阿兄考完会试再说。”
因一整天未曾阖眼,且白日哭得几乎晕厥,梁邵与善禾只得回漱玉阁休息,将守灵交给几位本家弟兄。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