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纪耐人寻味地盯着他,“尚书在此等候良久,想必是事关重大,快快进去吧。”
他说着就伸手扶他,可顾琛的身上早就跪僵了,下半身丝毫稳不住,差点被扶了一个踉跄。
“当心,当心。”
这人嘴上说着,手上力气却时有时无,顾琛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干脆拂去他的手,“侍郎,我自己来便好。”
李纪手上猛地一松,收回手,交叉在身前,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声音压的很低,“昨日尚书还在刑场命悬一线,今日便照旧上朝了。即便受了惊,也不肯回家去歇一歇吗?”
顾琛强撑着,终于勉强站起身来,定睛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国之大事,歇不得。”
末了,临进殿前又道,“还未恭喜侍郎,今日之后,便要平步青云了。”
两相对视,一眼便知其意。
刘笙侧卧于高位上,目光紧随着进殿之人,像要把人看出个窟窿。
“要呈什么东西,拿出来瞧瞧?”
顾琛跪于下首,手上的动作很慢、很稳,“臣,代项安长公主呈上先帝临终诏令。”说着,双手将卷轴高高举起,头埋得极低,“请陛下揽阅!”
刘笙瞳孔急缩,“拿上来!”
侯四久哪还敢懈怠,脚下碎步,将卷轴原封不动地递过去。
刘笙的手控制不住地抖。
他是害怕的。
侯四久紧盯着陛下的动作,脑子转得极快,上前一步提醒道,“陛下。”
这至高无上的称呼。
是的,他已经是陛下了,世上无人再能管得了他,无人再能责骂处罚他了
刘笙定了定神,终于壮着胆子打开那封手书,眼睛睁得老大,一眼不眨着看那上面熟悉的字迹——
朕大去以后,太子即位,委政于辅臣,不需太后临朝。
短短一句话,却是什么都说尽了。
“呵,哈哈哈哈”他忽地狂笑起来,几乎要把侯四久吓得膝盖一软,“委政于辅臣,不需太后临朝,好安排,好安排啊,哈哈哈哈”
“他什么都安排好了,什么都叫他料定了——那朕呢,他是如何安排朕的!”
顾琛道,“先帝,为陛下扫清了所有可能威胁您即位的因素。”
刘笙定睛瞧他,“你说什么?”
“先帝将所有皇子调离,委任长公主坐守京都。长公主下令各州郡的典签,严防各地刺史在这一个月内进行的通信往来,所有在各地任职刺史的宗室子弟皆免了入京祭拜,京都之外还有许大将军坐镇,逼退了想要硬闯京都的各方势力。”
“甚至在先帝大去之前,所有臣子都不得入宫进谏,以免探出先帝的病况。”
他一字一句地阐述着,“这些,都是先帝为陛下做的安排。”
上首之人站起身来,因酗酒而无法站得稳当,摇摇晃晃的。甩开侯四久要扶过来的手,良久才晃到顾琛面前,食指一点,“你是怎么知道的?嗯?”
顾琛终于抬首,直面着那指向自己的手,“臣今日来此,只有一个人授意,陛下是知道的。”
刘笙在他面前蹲下来,两人近在咫尺。刘笙刚要张口,却因冒然蹲下而眼前发黑,捂着头停顿了许久才强迫意识回笼,“你,不过是在那九层台呆了不到两日,就肯为她做事了。”
“为什么?朕很想知道。”
顾琛正视着他,此刻少年帝王的目光像是一匹幼狼,毫不掩饰地向猎物展示自己的杀意。若非台下之人心中镇定,不免要被吓破了胆。
“为长公主做事,是否能让陛下如愿呢。”
这倒是让本已准备好听他说一些,“臣是为大宋”等冠冕堂皇之言的刘笙感到意外。
他挑眉而视,“尚书变了,竟开始揣度君意了。朕还以为祁牧之门下的学生,都只知道说大话呢。”
“只不过,她和你都这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朕并不想看到这封诏书呢?”
“臣等就是因为知道陛下不想看。”顾琛道,“所以才将此物,呈给陛下。这封诏书上的内容如今只有你我三人知晓,日后,再也无人能用此等物件威胁陛下了,陛下可如愿?”
“日后,后宫是否有权干政,是否有权临朝,全听陛下做主。”
刘笙在阶上坐下来,唇角一勾,“阿姝这么乖?”
顾琛垂首致意,“公主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
刘笙冷眼睨着手里的卷轴,忽的向后一掷,“也好。侯四久,拿出去烧了。”
侯四久愣了愣,随后满脸谄媚地称是。
刘笙向后仰着,双肘撑在上一级的台阶上,这个姿势终于让自己不再眩晕。他俯视其人,“后宫的事,朕再想想。咱们先说说你吧?”
“朕今日准你上朝,你不会就觉着,扶摇阁的事与你无关了吧?”
顾琛心中谨记那个女子的话,“如果臣没记错,臣身上是没有罪名的。不知陛下说的关联,是怎样的。”
“大胆!身为工部尚书,京都里的工程出了事儿,你能跑得了?”少年一声呵斥,引得殿外的侍卫慌忙入殿拔刀警戒。
顾琛身后站着数十将士拔刀相向,言中却不慌不忙,“扶摇阁塌,不在银两,不在图纸,不在工匠出错。”
“问题所在,是通过门下省选定审核的选址。”
“陛下,可以派遣九层台、御史台及刑部多方共同审理此案,臣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陛下一丝一毫。”
刘笙轻笑一声,“是啊,你没贪墨。”
“实用银两与账上没有丝毫出入,这事儿自己信吗?”
他转而喃喃道,“如今一想,秦姝出手将账面抹平,让你们无法获罪,到底是为了日后扶摇阁能够重建,还是为了你二人能活呢?”
“臣从未动过朝廷拨款,公主也自然希望重建。”顾琛叩首。
刘笙摆摆手,叫侍卫尽数退下,复问道,“重建,对她有什么好处?”
秦姝此番做法,他左思右想而不解。
百害无利,她凭什么为了这样的事儿掏钱?他与秦姝相熟多年,岂能不知她是个叼了肉就不松口的性子。
他想不通,却不会亲口问她,他偏偏喜欢像此刻这般,猜测这个女子所思所想的乐趣。
“重建,会让她的皇兄满意。”
刘笙坐起身来,似是没听清,“什么?”
“重建,会让公主的皇兄满意。”
“公主的愿望,也只是让她的皇兄得偿所愿而已。”
自家人
刘笙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 无言了许久。
顾琛其实是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他对这个荒唐的帝王并不大熟悉,心中唯有失望, 但既然女子说了那番话, 他又答应了女子,那此刻就该在这等着,等刘笙的回应。
可刘笙的回答,还是会让他失望的。
他听见他说,“让朕得偿所愿,就是把挡我路的人都杀了。”
“尚书愿为朕效劳吗?”
顾琛的目光垂了下去。
“臣是文官,不会杀人。”
“是吗。”少年的眉眼堆满了漠然,“说起来, 朕身边亲近的武将也就剩你弟弟了, 那以后就让他来动手, 你说好不好?”
只在瞬息之间,少年便在那男子眼中看见满意的答案,是痛苦, 是被牵制、被威胁的不甘, 就像是被夺走怀中幼鹿的公鹿一般, 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