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肆林立,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吆喝声声声不绝,行人笑容惬意,仿佛没沾染任何战乱的忧愁。
裴莺不由勾起了嘴角,心情好了不少。
州牧府的大门早已敞开,收到消息的黄木勇和陈广陵早早在门前迎接。
他们见幽州军来是来了,却没看见霍霆山的身影,反而有一辆被骑兵簇拥的马车尤为显眼。
黄木勇和陈广陵眼中皆有疑惑。
只见那辆挂了“幽”字牌的马车一路行至州牧府门前方停下,车门打开,从内下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正是霍霆山。
黄陈二人眼露震惊,第一反应是霍霆山身受重伤,不然他一声名赫赫的武将,为何会乘马车?
然而定睛看,见这人面色如常,全须全尾,可见纯粹是他想乘马车罢了。
黄陈二人欲往马车里瞧,但霍霆山身形魁梧,完全挡住了后方半开的车门,加之他关门动作快,二人并未看清,只隐隐察觉里面还有一人。
霍霆山下来以后,朝着驾车的卫兵挥手,示意他驾车先行入内,而他则上前和黄陈二人寒暄几句。
客套话说过几句后,黄木勇不住问:“霍幽州为何乘马车来?”
霍霆山睨他一眼:“黄将军有空关心这些,还不如着手准备回朝之事,莫让陛下等久了。”
黄木勇僵住。
冀州内的蓝巾贼如今除尽,他这个为诛蓝巾而来的朝廷将军,确实该回朝廷复命了。
只是他要走是一回事,霍霆山提醒他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这般,倒像是赶他一样。
然而敢怒不敢言,想起那日他藏在林间看到的屠杀,黄木勇只能扯出一抹僵硬的笑:“霍幽州说的是,其实某本就打算再见霍幽州一面就启程回京,如今人见着了,某也该准备准备了。”
霍霆山笑而不语。
远山郡的州牧府非常大,比长平郡的郡守府还要大数倍,论其精致程度,这边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莺心情复杂,看来这冀州牧之前也是个会享受的。
来远山郡前,她听闻州牧府有冀州军在,但来了以后,裴莺是一个都没看着,她身边的全是幽州的熟悉面孔。
霍霆山似乎闲下来了,每日都会和她一起用膳,偶尔还会和她一起逛逛后花园。
彼此相安无事,他未再有逾越之举。
今日和午膳,裴莺依旧和霍霆山一起用,两张案几摆得很近,午膳丰盛。
一般而言,虽是分案而食,但为表尊重和礼待,彼此的菜色都是一样的。
若有旁人在此,能发现两张案几的菜色略有不同,右侧案几摆了腊羊,左侧案几本该摆腊羊的位置,被换成了一道鱼羹汤。
裴莺拿起勺子正欲舀些羹汤,却不知为何心头陡然一慌,一股强烈的、难以言说的恐惧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裴莺手不住一抖,那玉勺啪嗒的摔落在案几上,竟是断成两截。
裴莺紧紧盯着那断玉,心头更是沉闷,方才那种感觉她昨夜其实也有过,只是未有如今这般强烈。
“夫人在想什么,连用膳都走神。”霍霆山看向裴莺,见她脸色微白。
正欲说其他,此时外面有士兵急匆匆入内:
“报——!长平郡出现地龙翻身,数座村庄遇袭严重,数百房屋被毁,百姓伤亡预计不下千人。”
裴莺眼瞳收紧,她猛地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直发黑,正要栽倒,这时一条铁臂圈上她的腰,硬是将她揽起来。
“地龙何时翻的身?”霍霆山从后面半拥着裴莺问。
卫兵一直垂着头:“昨夜子时。”
裴莺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
子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这时百姓都睡了。
听到卫兵回答说昨夜子时, 裴莺倏地哆嗦了下,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干瘪到极致的肺部泛起剧烈的疼痛。
恐惧, 慌乱, 无措。
所有的负面情绪如浪潮般席卷, 又似一只只水中鬼怪的手, 抓着她不断往下沉,沉入冰冷又无望的深渊。
如果有鬼神, 那个鬼神一定是大自然。山谷撕裂, 江河断流仅在几瞬可完成。
裴莺记得, 她读研那会儿有个来自大山的舍友, 某日夜里聊起往事,舍友说她差点就没办法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大山里贫苦,许多人日子过得紧巴巴, 平时只是勉强能果腹, 因此不少家庭为了生计绞尽脑汁。
有外出务工的。
她舍友的祖父祖母便是如此, 将自己几个孩子托付给家中老人, 夫妻二人在外谋生。某日回家探亲, 她年幼的父亲见到双亲欣喜不已,不想与之分开,于是在父母临行前,偷偷藏进了箱子里。
直到被带到车站, 这对夫妻才发现幺子竟悄悄跟了过来。当时条件不允许, 多带个孩子不合适,夫妻二人打算将幺子送回去。
但就在这时, 地震发生了。
车站内的设施疯狂摇曳,顶板掉落, 夫妻二人幸运没被波及,待地震结束后,他们彻底绝了立马离开的心思,想回家看看。
带着幺子的夫妻二人原路返回,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
他们那个坐落在两山中的村庄没了,那两座大山竟合二为一,中间所有的东西,人也好,树木也罢,全部消失不见。
裴莺仍记得舍友说起这事时脸上的惊惧,她说虽然这些事她也是从父亲口中听来,但她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令她无比深刻。
如果当初她父亲没有调皮的藏在箱子里,那他将会随着他的祖父母和他的兄姐一起被埋葬在大山里。
除了从舍友口中听到的事,裴莺还从电视里看过地震救灾。
高楼大厦在地震中或沉入地下,或轰倒歪斜,油柏马路直接从中折断,钢筋水泥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只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数座村庄遇袭严重,数百房屋被毁,百姓伤亡预计不下千人。”
“昨夜子时。”
……
卫兵的话一声声在耳边交错回响,令裴莺头痛欲裂。
裴莺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找到她囡囡,要去救她,囡囡不能有事。
她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女儿,实在经不住两次丧女之痛。
若是囡囡有事,她也不活了……
然而怎么找,谁又会冒着危险肯为她去震区寻人?
“此事我已知晓,你且下去吧。”
身后传来醇厚的男音,陷在迷雾和仿徨的裴莺精神一震,那个刹那飘走的思绪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猛地扯回。
裴莺忙转了个身。
她还在他怀里,他的长臂圈着她,她抬眸迎上他幽深的眼,第一次张口却因情绪起伏得过分,只出了个气声。
裴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些:“将军,您能不能派人去那边帮我找找息女?”
她知道女儿身边有五十个幽州骑兵,但她更清楚大地震后一定伴随有余震,此时派人过去,很可能连带着救援部队一同有去无回。
她不能让他把之前那些当作可以被舍弃的沉没成本:“而且将军,那边还有您的骑兵,您爱兵如子,一定不会放弃他们的对不对?”
霍霆山凝视着她已然通红的眼眶,她面上血色褪去后,一张玉面宛若霜雪般清透,只有眼眶和唇残余了一点绯色,那双沁了水的眸子再次清晰映着他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