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华沙
马佐夫舍冰积平原上,天色渐暗,北风翻卷着白茫茫土地上的雪,为一排排部队营房吹来遥远冰川的气息,不远处是不时轰隆穿梭而过的军车,柴油味掺杂上土的泥泞,合着一排排木盆散发的肥皂香,混成一股清冷诡谲的味道。
眼前木盆里是堆积如山的灰蓝色军服,一双纤细洁白的自幼弹钢琴的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刺骨的水里,已经通红,几乎失去知觉。
其实不只是手,脸颊被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她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木盆里水面浮着一层薄冰,她的手每一次伸进去,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扎着。
军服沉重而潮湿,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的手臂酸痛无力,却不敢停下,因为身后的党卫军士兵正冷冷地盯着她,手上的鞭子随时可能落下。
她的双脚早已冻得麻木,仿佛与地面融为一体。士兵们的笑声和咒骂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遥远。
俞琬已不记得这是她今天洗的第几件衣服了,原来人冻到最后,随着身体麻木的还有对时间的感知。
她只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漫长到她已经快忘了还在几个月前,她还穿着当季的开司米开衫,和同学漫步在柏林校园银杏树叶铺就的林荫道上,仿佛蔓延整个欧洲的战火,从来和自己无关。
“阿丽莎,你的手……还在流血。”一个年轻的犹太女工低声说道,声音颤抖,带着一丝哽咽。
被称作阿丽莎的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已经皴裂,血迹在水中晕开。她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低声回答:“没关系,玛尔塔,至少我们还能在这里……至少我们还活着。”
玛尔塔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昨天又有一批人被带走了,去了东边……他们说那里的集中营,没有人能回来。”
“别说了,玛尔塔,”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我们不能想这些……只要我们还在这里,就还能活着”
带着黄色大卫星袖章的老妇人乘士兵走远,把俞琬面前的一堆衣服,偷偷挪到了自己的盆里,熟练到仿佛只是顺手帮忙。俞琬鼻头发酸,张了张嘴,却只苦笑着说了句“rcibeauup”。
这群洗衣的女工里,除了从马赛转运来的玛维丝太太和她,都是波兰的犹太人,自从知道她是因在皮维耶火车站顺手帮一对犹太母女躲避搜查而被逮捕,老妇人便尽其所能的帮她。
从好不容易偷来的一块土豆,一口水,到从身边死人身上扒下来阿司匹林。如果没有玛维丝,自己可能早就是不知哪天倒在路边的尸骨了。
她说她的女儿也是和自己一般大,她很幸运,全家人凑够了钱,在第一次大搜捕之前送她登上了去纽约的邮轮。
老太太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而我已经活了这么久,没什么好怕的。文,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着”是她自从火车站被塞进那个本是运送牲畜的铁皮车厢里,听到最多的一个词。那是她毕生的梦魇,湿闷的空气中弥漫着咳嗽声,腐烂的臭味和排泄物的刺鼻气味,车厢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像沙丁鱼一样紧紧贴在一起,几乎没有一丝空隙。
火车外缝隙的光由亮至暗,不知过了多久,轮轨的轰鸣声停下时,是纳粹士兵的吼叫和犬吠,他们像牲口一样被赶向纳粹集中营的大门,而其中一些人已经死在了车厢里。
从皮维耶到马赛,从萨尔根到华沙,她被辗转在不同的集中营,耳中“活着”这个词,从法语到了并不熟悉的波兰语,从严肃踌躇,直到虚弱无助。
明明只有200公里,从皮维耶搭上那天早班的火车,她就可以到巴黎了,可偏偏赶上第一次犹太大搜捕,火车被拦截,所有乘客下车接受检查,偏偏那时她拒绝不了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母女那颤抖的眼神,混乱里护照不见了…
她曾无数次试图解释她的身份,她叫“温文漪”,只是一个试图去巴黎投靠亲人的可怜中国留学生,可都是徒劳,当她看到有几个人因多说了一句话而被纳粹士兵一枪爆头,学会了缄口。
在这里,保持缄默,不被注意,或许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你们真是一群幸运儿”,这是看守他们的肥胖男人最常说的一句话,相比有去无回的集中营,她们至少还能每天吃到一块土豆,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有的人还能得到围巾和大衣,只要是她们肯作出“牺牲”的话。
那是俞琬第一次看到男女交合的场面,夜晚木屋的后面,身穿军服的肥胖男人压在玛尔塔赤裸的身上起伏着。男人的粗喘叫骂和女人强忍着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那晚上,她吐了一地,一夜不曾合眼,后来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多,一开始不少人是被强迫的,然后成了自愿的,为了一盒黄油,或一小块饼干。
从东线苏德战场拉响以来,军营里男人多的是一年多没碰过女人了,在绝对的欲望面前,元首不容许高贵雅利安人的血液被劣等人种玷污的指令,早已悄悄被甩在了脑后。
日耳曼男人喜欢丰满的、成熟的、整洁的。俞琬用墨黑的泥土把脸涂成浑浊的颜色,头发乱蓬蓬的,她本就瘦,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灰色棉袄,就显得和个没发育的女孩儿似的,“小灰老鼠”,那些男人看自己鄙夷的眼神,反而让俞琬松了口气。
天色已经全黑,而盆里只剩下四件衣服了,雪原上的夜晚静得让人发怵,很快,就可以休息了。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沉寂。一辆军车停在不远处,车门猛地打开,几名士兵匆忙跳下车,不知对肥胖男人说了些什么,只听他用力拍了拍手,大声喊道:“所有人,集合!立刻!”
女工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站起身,低着头排成一列。
士兵扫视了一圈,冷冷地问道:“有谁会包扎?指挥官受伤了,需要紧急处理!”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敢举手,直到不耐烦的肥胖男人揪着头发把站中间的中年女人提出来,打量了她几秒,“你,过来!”
“不,我不会”,犹太女人说着蹩脚的德语,小声颤抖着,跟着男人走向军车,不知道过了多久,只隐约听到一句“她不会干这个。”
女人被推搡下车,就在她被肥胖男人押着回到木盆时,“砰”的一声,男人给她背后来了一枪,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了木盆里和周围人的脸上。
俞琬微微闭了闭眼,这已经是她来到这以后,亲眼看到被他杀掉的第十一个人了,死了一个,再从源源不断往集中营运去的女人里补一个新的。
人命在这里,好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肥胖男人左右逡巡着,目光掠过微微摇头的玛尔塔,还有其他年轻姑娘,脚步终于停在其中最苍老的女人身上。“你,过去”。
至于她旁边的东方女孩,他甚至都懒得多看上一眼,又黑又瘦,像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真是只沾都懒得沾的小灰老鼠。
玛维丝太太之前只是个家庭主妇,不会做这个。她摇了摇头:“我……我不行……”。
“偷东西的时候倒是很在行。”不但做活慢,他已经第三次看到她偷拿仓库里的土豆了,这种没用的、只会消耗粮食的老犹太猪就不该在存活在世界上。他再次掏出手枪,对准了老太太的额头,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1942年下半年开始,法国警方在纳粹德国的要求下,对犹太人发起大规模逮